“杨公放心。”刘协说道:“杨公想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?”
“臣与陛下赴约,御营中事,陛下可有安排?”
刘协不解。“杨公的意思是……”
杨彪再拜。“陛下,臣蒙陛下不弃,托以腹心,感激不尽。陛下矢志中兴,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。只是臣本儒生,不谙军事,如今又将随陛下赴约,无暇过问营中之事。万一李傕、郭汜至,营中无人主事,如何是好?”
刘协盯着杨彪看了两眼,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“杨公有何建议?”
“臣请辞去太尉之职,愿陛下别择贤明。”
“比如?”
杨彪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。“臣以为,卫尉士孙瑞忠诚有谋,熟悉军事,材当干城。陛下若能信之、用之,他必能为陛下击退李傕、郭汜,解燃眉之急。”
刘协目光如炬,紧紧地盯着杨彪。“这是杨公一个人的建议?”
杨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还是被刘协这一眼看得心生不安。
忽然之间,他有点明白杨修的心情。
天子虽然年幼,可是这一双眼睛却一点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,更像是看惯了人间百态的老者,充满了沧桑,充满了智慧,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杂念。
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,即使是他,也无法从容不迫。
杨彪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。“是臣一己之见,愿陛下三思。”
“朕若拒绝,杨公是不是要坚请?”
杨彪满是皱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话就在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他为此刻准备了很久,不管天子同意与否,他都有应对。
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天子的眼神竟会如此犀利。
刘协默默收回了目光,眼观鼻,鼻观口,口观心,如同入定。
他心中充满无奈。
打破三公坐而论道的惯例,重新掌握实权,一直是汉代——尤其是东汉——士大夫官僚的信仰。
东汉一代,士大夫前仆后继,大臣力争于朝堂,处士横议于巷,最终酿成两次党锢之祸的背后,与其说是与外戚、宦官争权,不如是与皇帝争权。
他们最终赢了,但大汉也亡了。
不得不说,姜是老的辣,杨彪出手的时机掌握得极佳。
宦官早就被袁绍、王允等人灭了,外戚势弱,伏完根本构不成威胁,天子年幼,此时此刻,除了依靠三公九卿,没有其他的选择。
转士孙瑞为太尉,由士孙瑞全面指挥作战,造成太尉掌兵的事实,立下战功,向世人证明三公掌权的正确,接下来司空掌民,压制内朝,顺理成章。
刘协甚至觉得,沿着这条路走下去,恢复丞相制度,由丞相掌外朝政务,皇帝垂拱而治,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。
这本是儒家王道的理想制度,是这些儒生出身的公卿大臣汲汲以求的无上信仰。
可是他同样清楚,那不是王道,而是亡道。
亡国亡种之道。
诛心
帐内的气氛压抑,让人窒息。
杨彪额头的细汗渐渐汇聚成流,濡湿了鬓角,沾湿了衣领。
他的冠越来越重,脖子越来越酸,头不由自主的往下垂。
天子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高,越来越大,无声的压力也越来越重,让他难以承受。
他第一次意识到,年幼天子的聪慧与先帝有几分相似,坚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他多次在先帝面前谏诤,先帝往往先是暴怒,甚至破口大骂,但最终都会无可奈何的接受。
天子却只是沉默,像一座山。
杨彪咬着牙,任由汗水沿着脸颊滴下,脚下的地面湿了一片。
帐内安静无比,连汗珠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刘协抬起手,轻轻指了指。“杨公,事急从权,且坐无妨。”
杨彪看了看狭小的胡床,稍作犹豫,躬身领命。“谢陛下赐座。”小心翼翼的提起衣摆,在胡床上坐下,又将衣摆展平,挡住双腿,尽可能的避免不雅。
君臣对坐于胡床,实在不成体统。可是正如天子所说,事急从权,眼下的确讲究不起来。
而天子那句“事急从权”很可能意味着他会接受这个建议,但只是事急从权,不能形成惯例。
这倒不出他的意外。
以天子的聪慧,不可能看不出这个建议背后的深意,更不可能轻易答应。
而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易答应。
能迈出第一步,就是好的开始。
刘协轻吁了一口气,缓缓说道:“兵者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于我大汉尤其如此。杨公举荐卫尉,将卫尉置于退无可退之地,更将大汉存亡加于卫尉之身。杨公,你真的不需要和卫尉商量吗?”
他虽然很不喜欢这样的局面,但他也清楚,形势不由人,杨彪有充足的理由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