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刘协疑惑,荀彧却不意外,缓缓说道:“陛下,王朝有兴替,人却还是那些人,尤其是家族,追根溯源,其实大半是当年的王公后裔。因为每年祭祖,追溯祖宗,他们的记忆远比普通人长远。”
刘协眨眨眼睛。“所以,朝廷是摆脱不了秦军的影子了?”
“摆脱不了。”荀彧笑了起来。“不过陛下已经快要跨过去了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陛下,武王伐纣的军队也是从西而来。如今抚军大将军在河南不杀人,不屠城,却去防秋汛,为百姓谋福祉,谁还会说他们是虎狼之师?之所以冀州不降,只是犹豫不决,不知道这是一人一时之仁,还是朝廷行王道之意。如今陛下亲征,若能秋毫无犯,有过于抚军大将军,百姓自然箪食壶浆,以迎王师,又哪里需要陛下血战呢?”
刘协恍然大悟,盯着荀彧看了一会儿,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令尹真是好口才。”
荀彧躬身道:“陛下,这是臣的肺腑之言。”
刘协想了想。“令尹对度田如何看?”
“臣自然是支持的,只是……不宜仓促。”
“长安论讲在即,争鸣的文章发了不少,却多是在野之人,州郡大吏尚无人发声。令尹在河东四年,治绩常为天下冠,是不是也该发表一点感想,说一说对度田的看法?”
荀彧论治
荀彧沉默了片刻,微微欠身。
“陛下有诏,臣自当奉行。只是臣于度田的态度未必与陛下相同,是以一直未敢发声。”
“你什么态度?”刘协语气从容,却不容拒绝。
荀彧缓缓说道:“兼并是动乱之源,臣深恶之。臣之祖父淑在世时,产业每增,辄以赡宗族,不使财富积于一人之手,使子孙耽于安逸,又引人觊觎,徒招祸殃。”
刘协心中一动。“你家现在有多少土地?超额吗?”
“按照朝廷的标准,自然是超的。如果推行度田,大概要交出一半左右。”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这些超额土地的产出大致相当于臣一年的俸禄收入。”
刘协笑了。
他明白了荀彧的意思。
荀家的确多占了一些土地,但这些土地并不是他反对度田的原因,他随时可以交出来。
既然如此,他反对度田就不是出于私利,而是另有原因。
这些原因,他也清楚,无非是两种:一是不赞成急功近利,强行推进度田,以免生变;二是度田虽然是应该的,但直接剥夺多占的土地形同抢劫,与王道背道而驰。
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强占来的,甚至可以说,有很大一部分人的土地是合法所得。
朝廷说没收就没收了,还谈什么王道?
长安论讲时,就有人提过这样的观点。如果朝廷这么干,等于鼓励懒人,打压勤俭。会有很多人不再耕作,没钱就卖地,反正过一段时间朝廷又要度田,到时候土地又回来了。
这个道理看似有理,实则荒唐。
但执行时,却有可能变成真的荒唐。
刘协前世也读过一些书,知道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,地方政府层层加码,级级歪楼,把中央的惠民政策变成形式主义还是轻的,变成祸民手段更是家常便饭。
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强行度田的原因之一。
但他没想到荀彧也会这么想。
他从来没有期望毕其功于一役,以运动的方式推行度田。
讨论,发酵,配合着教化普及层层推进,发动民众的力量,以滴水穿石的韧劲推行度田,才是他的指导原则。
身为当世智者,又有荀文倩时时为他传递消息,不时还直接联络,荀彧应该最能理解朝廷用意的人,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误解。
是我的步子太大了,还是他赖在原地不肯向前走?
刘协沉吟着,气息有些重。
荀彧看在眼里,心中明镜也似,却不说破,继续说道:“陛下,臣赞成度田,但臣不赞成满足于度田。治国当治本,如果不能解决兼并产生的原因,就算现在均贫富,不出三十年,兼并又将成为痼疾。”
刘协收回思绪,打量着荀彧。“如何才能治本?”
“轻徭薄赋,以工商富民。”
刘协来了兴趣,向前挪了挪,示意荀彧说得详细一些。
荀彧给刘协算了一笔账。
轻徭薄赋是老生常谈,很多人都说过,不能说没用,但用处有限。
毕竟宫里宫外、朝堂地方有那么多官吏要养活,必要的开支难以减免。更可怕的是战争的消耗巨大,一旦遇到规模大一些的战争,正常的赋税无法满足消耗,就只能加徭增税。
本朝年景最好的时候,一年的总赋税是八十亿。刨去地方开支,上交朝廷的四十亿。发完相关官员的俸禄,最后还能剩二十亿结余。
二十亿看起来不少,但开支也大,比如赈灾,比如战争。
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联系在一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