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时行继续道:
“亲手砸碎一个神祇,令一个忠良臣子自此在世间含污忍垢,受尽骂名,至死,幕后真相亦不得为人所知。
“殿下觉得太残忍了是不是?
他轻笑一声:“那你可知,周颐为何要做到这一步?”
却又在下一刻给出答案:“你以为,这一步若不是由他亲自走,若不是他亲手将自己存世的所有功绩抹杀殆尽,旁人会如何?”
裴时行故意顿住话音,探手而前。
元承晚一颤。
却是他自她袂袖中取出丝帕。
他素有洁癖,方才甫一归来便沐浴更过衣。
此刻慢条斯理用了丝帕,又在仔仔细细拭干净自己的每一根指节。
修长的指在犹带着元承晚体温香气的丝帕间隐现。
蚕丝金绣,玉指修长有力,在烛火下曜曜生光,冶艳至极。
“他们会趁此时机多踩上几脚,可不止是要将周颐踩死,还要他生生世世钉入泥潭,永世不得翻身才好。”
长公主在裴时行的话里沉默下来。
她想到如今上京城中随处可见,于街巷茶馆中对周颐大肆唾骂的百姓。
如此时机之下,每个人好似都在以贬责周颐作为展露自己忠厚正义的不二妙门。
哪怕他们向前并不了解此人,甚至他们中的有些,到了此刻也不知周颐其罪为何。
至于从前拥戴过周颐的人,便更要口沫横飞骂的卖力。
生怕被左右之人忆起,他如今愤的青筋大绽,却也曾跪在挽留周颐的队伍里哭的涕泗横流,如丧考妣。
人性若此。
她在这种磅礴又肤浅的恶意里忘了挣扎,一时怔怔。
裴时行仍是将她桎在身前,俯身而下,痴迷地细嗅过妻子的每一寸肌肤。
他忽又发现了新的乐趣,呼吸促了一瞬,用犬齿轻轻啮咬上她皙白细弱的耳垂。
元承晚一个激灵,终于清醒。
她霎时意识到,身后人的恶绝不逊色于旁人。
女子仿若饿狼口中挣扎渐弱的奄奄雪兔,在他半吃半玩的折磨里受尽煎熬。
她死死咬住银牙,不愿示他以半分妥协。
唯有向后轻扬了脖颈,寄望避开他正在肆意作恶的利齿。
裴时行终于自恶念里平复。
在长公主忍不住自紧咬的齿关里泄出一丝悠长的哭音之后。
他仿佛恢复了以往的神智,继续道:
“便是由臣做了唯一的恶人,一举将他自明堂打落,也有人不愿放过他呢。”
裴时行终于交代了舆图上的圈点是何意。
那是他同皇兄与周颐密谈之际,一道商量以死脱身时分析出的。
被记录在册的,俱是一路上最易遭袭之地。
裴时行甚至依据季节时令、地势峻夷及人流来往的不同,计算出了周颐一家的“尸体”该于何时何地出现最为恰当。
果然有人留有后招,待要取他性命。
那人以为周颐被判流出京便已是终结。
可周颐之死早被裴时行计算在内。
这不过是为免后患,他们一道做给世人看的一出戏码。
人死则万事都成空,一了百了。
“而且——”
裴时行垂眼,指上漫不经心地揉着方才被他啮出微微齿痕的耳垂:
“殿下道周大人便当真是如此高义之人吗?”
裴时行话音残忍:
“是他亲口要臣将贪墨之罪设在泾州。”
泾州,乃是周颐半生为官,最后一处出官之地。
他当时便留了个心眼,但亦猜想,或许只是周颐为了让这出戏更加谨慎逼真。
可是他仍不可放过这一丝毫,于周颐口中状若寻常的安排。
当即便下意追查,日夜秉烛,多番入府库对照旧年籍册,察访当年人员。
裴时行终于放过长公主可怜的耳垂,指着籍册上的一处道:
“臣近日查出,泾州曾有私盐过往。
“殿下猜,彼时的泾州父母官周大人,他知不知晓此事?”
裴时行长睫微垂,掩下眼中阴翳。
周颐自然是知晓的。
裴时行有预感,这甚至会是此事中相当关键的一环线索。
可周颐彼时并未对陛下明言,只在让自己帮他安排罪状时暗示一句。
这一安排亦十分好猜测,想必是周颐为了明哲保身。
他已然死了一个最受宠爱的儿子了。
这位老人如今只求带着家人远离是非,不愿再涉入上京这潭尚且捉摸不透的浑水。
元承晚听懂了。
她回忆起当日与周颐的会面。
脑中电光火石,倏然读懂了他彼时的眼神。
是愧疚亦是叮嘱。
他当时的确已然知晓了周旭之死,甚至